第三章白子虚-《九灵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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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你以后也想像我爹一样做棋圣吗?”
“想。”
“师兄,来看我下棋吧,师兄你怎么了?”
“爹说……”
“师父说什么了?”
“大燕和戎狄要打仗了,爹说这里不安全,要将你送回戎狄去,在那里你的身份才能保护你。”
……
4,5,6……数目在继续。
“爹,爹,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陌儿,靖江一战在所难免,皇位易主已是定数,只是你爹我受当今圣上提携知遇之恩,愧受棋圣之位,数十年无以为报,如今只得以身殉忠,表明心志。陌儿,新皇上位,必不会放过咱这一家老小。你娘亲早年病亡,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咳……咳……现在大燕动荡,北方却还安稳,你可去戎狄寻你师弟,他身份高贵能护你。你只以仆从身份相随,切莫再唤他师弟……”
“爹……”
“师兄?”
“虚……”
“师兄,你这是?”
“师父走了……”
7,8,9……棋盘混乱,数目还在继续。虚的思绪却已拉回现实,只见眼前人将地上翻扣的棋篓伸手捡回,并放到虚的面前。
“来吧。”阡陌的表情难得的灵动,像个天真的孩子。
虚能感觉到他在做什么,只觉血都涌上了脑子,紧闭的双目不住地颤抖,眉头拧成黑漆漆的两团疙瘩。
“你依旧猜黑。”他用冷冰冰的语调掩饰自己马上就要爆发的情绪。
“我猜白。”
就在这时,点棋的官差高声宣布:“白子胜,正五目。”
“这一次我终于猜对了。”阡陌憨憨地笑了,不起眼儿的脸上有些许灿烂,紧接着他伸手将一块黑糕拿起。
“不……”虚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脸上难得表露出情绪,嘴角的抽搐彰显着内心的痛苦。他起身去阻止他,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看不见的,他要去阻止那个人,就像那个人拼了性命也要阻止自己。
可是,晚了,阡陌已经笑着摇摇头,把糕点放进了口中。毒液在蔓延,阡陌能感觉到眼前人的惊慌失措,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虚的情绪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自己告诉他爹已经殉国的那一刻?还是戎狄兵败,他痛失一家妻儿老小的时候?不记得了。但阡陌却能懂,他此时此刻最想问出的话。
毒效已经开始发作,阡陌感觉自己头疼欲裂,嘴角泛起甜腥,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满盘棋打翻,黑、白棋子又一次铺撒了满地,犹如黑夜隐蔽着闪闪发亮的星星。
阡陌笑着问虚:“你看这满地的棋子,黑、白相掺,又如何真的分得清?”
“这个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阡陌勉强撑起身子,想要伸出手拂过虚颤抖的眼帘,可是时辰到了,他再也撑不住了。虚急忙上前一把揽住他,跪坐在地,只听到耳边传来一句蚊子样的轻哼:“师弟……”
虚赢了。他将阡陌的尸身带回了戎狄,那里菊花刚谢,飘动着淅淅沥沥的雪花。
五
十天之后,虚奉召入宫。大殿之上等待他的人,一身明黄,身绣五爪金龙,不是皇太子,而是当今的圣上。不用任何人指引,他径直走到殿中央,停下,不但不下跪,更不行礼。
皇上挥挥手。
“是。”左右的侍卫退下,只留下两个小侍女。转眼间,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了他和皇帝二人。
“请。”皇帝负手,俯视着台下这个人,表情冷淡。
虚信步拾阶,走到那方不用看也知道是为他而设的小案。案上是棋盘,没有棋子。
“朕最好的棋子已经被你摔碎了。”皇帝亦在小案前的席子上端然坐好,看着虚道。
虚没有答话。
“不过能碎在戎狄七王子和棋圣独子手里倒也是那副棋子之幸。”
原来这个人早就知道,虚脸色又多了三分阴沉。
“所以我舍不得扔。”皇帝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虚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着话,只见他屈指用指节轻点桌案,一边侍立的宫女连忙上前,将两个棋篓放在了桌案上。
两篓碎棋,均是黑白交缠,残碎的棱角闪烁着点点光亮。若是仔细看,其中还有点点嫣红,那是那日残留的血迹。有虚的,也有阡陌的。
想起阡陌,虚嘴角抽搐了下,心很痛。
“戎狄七王子,请。”皇帝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星位。
“朕还有公务要忙,所以只要王子能吃朕一子,那便算赢了,而且朕知道你的规矩,赢了朕愿赌服输,糕点端上来。”
侍女将一小碟糕点端上,放在棋案旁边。
虚依旧没有动,只是眉头颤了颤。过了半晌,他缓缓将手伸向棋篓,紧紧抓起一枚白子,落到棋案之上。残缺的棋子已是嫣红,血珠从滚圆的羊脂白玉上滑落。
像是记忆中的某个场景。
“七王子,大燕和戎狄又要开战了,三年了,已经是第四次了。”
“保护好王子妃和小姐们。”
“七王子,前面撑不住了。”
“退,快退!”
“七王子,东部的部族被大燕擒了,西边的阿唁他们背叛我们了!”
“七王子,人死不能复生……”
“七王子,现在战况紧急,如果夫人和小姐们还在……”
“滚,都给我滚!滚啊,滚……”
“去哪里?”
“去大燕吧,这里离白山州最近。”
“那里天气凉爽,夫人最喜欢的菊花开得正好。”
“其实你早就知道这局棋擂是为你而设。”
“然而,阡陌你也早知道我知道。”
“有人会阻止你的……”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你自缝双目,为的就是不要让人看清你眸色与汉人有异。”
“是。”虚回答,“啪”落下一子。
没有算错的话,这便是倒数第二手了,只需再一子,他便可取胜。对面的皇帝放下手中的白子,忽然笑着问:“朕忽然想问七王子一个问题。”
虚仰起头。
“王子在中原待了这么久,觉得朕这些年政绩如何?相比你们戎狄如何?”
虚的眼前浮现出草荒水枯的年月里,路边常有冻死之人的枯骨,那尸横遍野的场景。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忽然怒道:“这世道非黑即白,就算你是个好皇帝,你……”
皇帝轻轻一笑,拾起一子落下:“我怎样……”
“你依旧是戎狄的死敌,杀害无数无辜戎狄人的罪魁祸首,靖江之战尸横遍野,先皇忠臣被你灭杀殆尽,谋权篡位,你终不是个好人……”
只是不是好人,好无力的辩驳。虚说得激动,惨白着脸,手一抖,“啪”的一声,棋子掉落。
“朕不想要你的性命。”皇帝看着眼前因为极度愤怒而浑身颤抖的中年男子。
虚猛然站起身来,面容狰狞,仰头狂笑:“哈哈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哦?”皇帝微一挑眉。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传国玉玺在哪里。”虚又慢慢地坐下,嘴角扬起轻蔑的弧度,紧接着他将手伸向糕点碟,“愿赌服输。”
虚将手中黑色的糕点放进口中。头一次吃自己做的糕点,的确是有些不够甜,如果还有下次,应该多放些糖……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前朝皇帝的确把玉玺带到了戎狄,但是你,你翻遍戎狄,翻遍白山州,你也永远找不到传国玉玺的下落。”虚忽然笑了,他很少笑,因此笑得很是僵硬。
“不好意思,朕已经知道了。”皇帝轻轻地在他的耳边亦笑道。
虚震惊得无以复加,怎么可能?不可能!他激动地想要挣扎着站起身,却动也动不了。他用力地挣扎,被缝合了几十年的眼皮竟然就这样被撕扯了开,黑血在脸上蔓延。在那中间,一双清灰色的透亮的眼眸,正慢慢地失去神采。终于,他不动了。皇帝俯下身,轻轻为他将眼帘合上。
“你总是不能相信这世界终究不是非黑即白,即使它就在你的眼睛里。”
驿缘阁。
眼前这个人,七叶感觉他其实一直都能看到,只是太过执拗。
“你的夫人最喜欢的花朵是菊花?”七叶漫不经心地问他。
“是。”虚点点头。
“那你可还记得秋日里盛开的菊花的颜色?”七叶笑笑,问道。
虚低头不语,隔了半晌,他抬起头:“我该走了。”
七叶叹了口气:“巷子里的路还有很久很久,你真的不打算睁开眼睛看看?”
虚摇摇头:“不。”
“那就请吧。”七叶叹了口气,偏过头,望向前方。阳光已是洒满大地,街上的魂灵都已进到各处铺子避闪,人很少,很冷清。
一步步地离开,虚的白色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轻薄。
“执着也是活着的意义。”七叶感慨,虽然有的时候是错误的执着,但若是倒下的那一刻就此放下了,那才是这个背负着棋手、丈夫身份的王子,这一生彻彻底底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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