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白猫弼-《九灵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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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见过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中的某个人说话。果然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从铺子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他伸出掌心抬了抬,掉落在地上的一件内衣飘然而起,“嗖”地飞砸到门口那只正风情万种倚着门斗的猫妖身上。
猫妖也不恼,把衣裳囫囵扯下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可惜,此花无香。”
“见过。”公元走上前,仰头看着天,平波无澜的眼倒映着将天遮蔽得黑压压的厚厚云朵。
“虽然我醒过来只是这几十年的事,不过我猜你对她撒的谎,大燕上下所有的马车加在一起都装不下。”弼的语气有点儿鄙夷。
“不要多嘴。”公元皱起眉头。
“六百年前发的血誓还在,我自然不会多嘴,不过如果还有上次那样的事情发生的话,我还是会阻止。”弼将衣裳穿起来,准备离开。
“我真是不明白,”公元突然加重了语气,上前拦住弼,“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
弼笑了下,化成本体的白猫,从公元脚下轻松掠过:“很多,我知道大燕很多人都在找你,每天都有无数无辜的人为了你丧命,至于其他的……”后半句话,变回小猫的弼对着公元轻轻地一喵。之后,那团白色的身影转眼不见了踪影。公元站在原地想了半晌,向茶楼里走去。
“哟,公子。”一个小伙计笑着跑上前来。公元从未来过这茶楼,所以没人认识他。
“七叶平时都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公元问道。
小伙计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公子指的是对面铺子的七叶姑娘?”
“是她。”
小伙计摆摆手:“掌柜的吩咐了,无论是谁打听起七叶姑娘的喜好、去处,都不可以说出半个字。”
“噢?”公元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儿,“要是我一定要你说呢?”
小伙计别扭道:“我只是个帮工在这里想赚些阴财,以后贿赂鬼官,投个好去处罢了,公子你可别难为我。”
公元从袖中取出块银子来,个头不小,轻轻地放在桌角。
小伙计倒吸了一口凉气,挣扎了半晌,艰难道:“我还是不能说。”
“那你总知道为什么。”公元点点银子。
小伙计抿下嘴,上前一步,低声道:“好像是为了躲什么人。”
躲人?八成就是躲蜉蝣山的人了,虽然并没问出什么,但公元还是把银子塞到了小伙计的手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小伙计吓得一缩脖,转头便跑。公元皱皱眉,回身一看,是个女子,正垂首偷笑。
“你是?”
“我也是小伙计。”女子嫣然一笑。
“噢。”公元转过身去。
慕容姑娘走到他面前坐下,向旁边的一张桌子指了指:“七姑娘来的时候就坐在那里,有时候还抱着个娃娃,一壶碎清茶,一碟果仁饼。”
“你告诉我,你们掌柜不会怪你?”公元冷冷道,他对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女子没有半分好感。
“关心七姑娘的人不多,我只是替她高兴。”慕容姑娘细声细气道。
“还有谁?”
“一位红衣公子,模样生得极好。”她想了想回答,“我们掌柜的总说,他们看起来倒像是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公元的脸色瞬间冷得不能再冷,不想再听了,他站起了身。
“公子的茶还没……”
公元好像听不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楼。
五
大年夜的前一晚,天降大雪,雪花覆盖了整条青石板小路,巷子里身影最多的是两个地方——钱庄和驿缘阁。
阳间人所烧的纸钱只要有名有姓,基本上都会被记录成阴财,这边人只要去钱庄报上姓名和生辰八字就可以尽数兑成银两,很是方便。很多人兑了银子除了买些东西食用,也会来驿缘阁这种价目表吓死活人的地方,给那边思念的人烧去两句话。虽然得不到回音,但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能减少一点儿了却,时间长了,便能放下前世的过往,继续走该走的路,而不是永远停在这里。唯一不会变的是那些有着相对永恒生命的人,比如阿扇,比如弼。
至于公元,他本就不属于这里,等他得到了簪子,或者还了银子,早晚会离开,七叶这样想。
前几年的大年夜只有七叶和扇童两个人对着一大桌子她做的古怪食物。今年不同,有了上好的厨子公元,一切变得值得期待起来,虽然不能贴红,但七叶还是剪了很多青色的窗花,贴得到处都是。
“你似乎特别喜欢青色。”扇童蹦上桌子,用扇柄挑起七叶剪的一枝梅花——青色的梅花。
虽然不擅长做糕点,七叶却是很会剪纸花。
“在干什么?”背后公元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在给本君剪纸花。”扇童摇着扇子道。
公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气氛陷入了尴尬。
说来也奇怪,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似乎从来都没见过扇童和公元有过什么实质性的对话。虽然有时候扇童会为了挖苦七叶而称赞公元做的饭菜好吃、手脚麻利,却总让人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公元坐了下来。他的面前是成堆的青色薄纸,他随便抽出来两张,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滑动,转眼之间碎纸片纷纷掉落,一朵盛开的青花跃然出现在了三人的面前。
“菊花。”七叶伸手就要去碰,扇童摇摇头:“那是彼岸花。”
“彼岸花?”七叶从公元手中接过,抖了抖,“虽然从没听说过,但看起来倒是比梅花更相搭这青色。”说着她便站起身。
她这一起身不要紧,公元却是眼神一下子变了三分。七叶被他看得不自在,解释道:“新做的衣裳。”
“鹅黄。”
七叶很少穿亮色衣裳,她的衣裳都是挑的浅青色,却没想到公元看见她穿这身衣裳这么吃惊。那眼神看不出情绪,但是感觉黑黝黝的像是无底洞,若是对视就会吸人进去。配上那张冷冰冰的脸,七叶感觉要窒息的样子,汗珠都快下来了,她连忙边念叨边举步向后面走去:“你的东西做好了我去端过来。”一溜烟没影儿了。
此时中堂里只剩了两个人。扇童慢慢地从桌子上浮到半空中,那张彼岸花也在和他一起飞起,他道:“彼岸花,佛界和冥界都有。”忽然,“啪”的一声,纸花飞起贴到了一边的墙上,“烛巷本就是冥界的一部分,所以也未尝不是归宿。”
公元抬起头看着他,表情漠然:“你怎么知道这些?这闲事,你管不起。”
是,扇童点点头,自己不过是一把偶然得道又历劫失败的扇子精,对于他们的事,就算他知道因果也无能为力,只是……
“我既然将她带到烛巷,那便要护她周全,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会去打探,况且在很久以前……”这时,七叶欢快地闯了进来:“菜好了!”
两个人目光齐刷刷地转了过去,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突然把新衣又换回旧衣的七叶。
菜很丰盛,没有很多大鱼大肉,但看起来却极为精致。其中有一盆看起来很浓醇的汤,汤中漂荡着几缕撕成细条的蘑菇,荡悠悠的,不知为何却让七叶想起了那只死猫毛茸茸的尾巴。
话说自从上次她戏弄了那只猫妖之后,他竟然再也没有来过铺子,是真的生气了?那太好了,她心中暗暗庆幸。不过就在这时,店铺外响起巨大的锁链撞击的响声,很是刺耳。七叶端着汤下意识地就向铺子外面走了去。
浓黑的身影,佝偻的脊背,冥大人手中牵动着缰绳,宽大的袖口和绳端拖到地上,那几个红袍的娃娃就那样随着缰绳的摇动,一点点地僵硬地挪动着双脚。袖口中每隔几步就会落下一张长长的画轴,掉在地上。
“大人?”七叶不敢上前,只得站在原地呼唤,但冥大人仿佛根本听不见一样,只是押着那些小鬼从自己的铺子前缓缓地走过。
冥大人走后,铺子前的地上落着一张画轴。七叶有些不解地上前拾起摊开,只见上面有两个大大的篆字:通告。下面是一幅画像,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袍男子,翻青的眼,怨气不是一般的深重。
“居然是通缉令!”七叶先是大吃一惊,然后立刻就来了兴趣。这是她在烛巷待了这些年里头一次见到这东西,没想到竟然也有阴阳官抓不到的人,居然需要通缉。再向下看,“五千两!”七叶眼睛都冒出火花来,“难得的好事啊!”
“汤要凉了。”背后响起个清朗的声音。
“不好意思。”七叶猛然想起汤来,放下卷轴,端起食盒便向后一个大转身,正撞上了站在她身后的公元,一大盆汤华丽丽地撞洒了一大半,素色的衣裳沾满了油光点点。
七叶呆住了。公元皱起眉头:“你刚刚在想什么?”
七叶当然是在想那五千两银子啊,但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她竟然脱口而出:“弼……”
公元什么也没说,直接转过身去,七叶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当她把碗放下的一刹那,突然一只手狠狠地掐向她的脖颈。白光闪动,只这一下,七叶眼前瞬间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一片耀眼的白光在不停地闪动。黑色的眸子盯着茶色的眸子……
“公元,你……”七叶根本发不出半点儿喊叫声,只是徒劳地动动嘴,“扇童……扇兄……”
仿佛一瞬间跌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七叶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坠,坠着坠着竟然慢慢地站立起来。她慢慢睁开眼,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在黑暗中飞快地下沉,眼前忽然像放皮影戏一样出现了色彩艳丽的画面,一座小小的楼阁,飞檐石砖,一群身着前朝服饰的人,有老有少,有布衣也有锦缎,正围在那里,似是在把酒言欢、吟诗作对。
旁边一女子席地而坐,古琴安于双膝之上,素指时而轻捻时而复挑,头颈微微低垂,眉眼带笑,神情专注,悠扬的琴声从中袅袅飘出。旁边有一男子模样极其俊俏,与她同坐,和着琴声而歌: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竟然是生离之歌,哀戚的曲调催得人鼻子发酸,七叶呆呆地听着,竟然感觉要流出泪来。
一位老者突然起身,对着二人说:“你们姐弟二人虽是遭了大难,无家可归,但幸而遇到我们几个,志同道合,林公子才华横溢,言儿姑娘也是性情中人,不似女儿家,竟是个有大抱负的巾帼之才,当可以此处为家,每日把酒吟诗,枉此生,却不也是快活?”
座下的姐弟二人相视一笑,俱点头称是。
“今日虽是初聚,但我们几个志同道合,只当作久别重逢,就请姑娘弹个欢快点儿的曲子吧。”
言儿姑娘笑着答应了,手指轻轻撩动,又一首曲子悠然而出。
在场的几个人都应着歌声,踩着节拍跳起舞来。跳的是前朝流行的一种舞姿,现在看起来颇为滑稽。七叶看着好笑,忍不住乐出声来,就在她出声的一瞬间,“砰”地弦断了,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七叶这边看了过来。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七叶被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起来,连忙作揖道歉,“我是……”
正当她手忙脚乱要介绍自己的时候,只听到那个弹琴的姑娘突然站起身来,皱起眉头,指着七叶:“又是你!”
七叶突然反应过来,她指的不是自己,七叶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但她刚一回头,脖领突然被猛然揪起,整个人腾空飞了起来。眼前的楼阁倏然消失,出现了一片平坦的草原,抓在她脖子上的手猛然一松,“扑通”,她从半空中跌到了草地上。
她转头一看,发现刚才的女子也被一起丢在了草地上,女子脚边站了一个浑身素白、戴着白纱的男子。女子挣扎着要起身,男子手轻轻一抬,她便又跌了回去。男子轻轻地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白净、儒雅、不带任何表情的脸。
“公元。”七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看着他,又看着躺倒在地上的女子,七叶吃惊不小:“她,他们?”
“你这个畜生,枉我把你当成亲哥哥一样,那么尊重你,你害死我爹娘,如今又杀了我幼弟,今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女子脸上满是泪痕,咬牙切齿,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起不了身。
短短的工夫,刚刚那个唱歌的男孩儿竟然死了。
公元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你骂我,我很难过。”
“呸!”女子狠狠地唾到他脸上,“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都洗不净你肮脏的灵魂,枉我之前信任你,你个畜生!畜生!”
公元攥起拳头抵在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撩起她披散的长发,将她头上的发簪狠狠拔下,丢在地上。
是那根簪子!再一看,那簪子却已经不见了。
“烧死你爹娘的火是我放的没错,因为他们实在把你这个千金大小姐保护得太好,十八年不曾出过闺门,不过你的弟弟,你弟弟已经死了,他们都看见了。一个死人会复生?会有那么容易就被你碰见?”公元冷冷地看着她。
“你放屁,那不是我弟弟,难道是鬼吗?”女子将他的手厌恶地拨开。
“是鬼就好了,我可以直接灭了他。”公元淡淡地说道。
“嗖”,一道强光从公元手指尖放出,“砰”的一声仿佛弹到了什么硬物,一只白色小猫从空中掉落到了草地上。
“弼!”七叶脱口而出,她连忙爬起身。
白猫落到了草地上,化作一团白雾,雾气长成了一个身披赤红长袍、模样妖孽的男子——真的是弼。
公元扳着言儿姑娘的头向后一转:“看吧,你的好弟弟。”
“长得像个青楼女子一样,他才不是我弟弟!”女子怒道。
青楼女子,七叶笑出了声,但是他们好像根本听不到她发出的声音。
“骗你的不止我一个。”公元平静道。
弼突然飞身上前:“但要她死的却只有你一个!”
公元皱起眉头,手一挥,弼大叫一声,捂着胸口从半空掉了下去。虽然七叶已经猜出这些不是真的,但她还是心中“咯噔”了一下,起身跑了过去。只见弼双目紧闭,倒在了草地上,手中握着的一把短刃掉在了不远处。
虽然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但是七叶仍然觉得很失望。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是背叛?她对着公元怒吼:“弼……公元,你够了!”然而,他们并不能听见她说的话。
趁着公元被弼分神的瞬间,言儿姑娘翻身而起,一把抓过弼掉在草地上的短刃,朝着公元的胸口狠狠地刺下。
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公元回过神,伸出左手一挡,右手猛力地扼向她的喉咙,掌心中白光闪动,言儿姑娘脸色瞬间黑紫,翻起白眼。
那是“望乡”!七叶向自己的腰间摸去,摸出来一把一模一样的短刃。
像是在梦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这时候七叶猛然意识到,这一切应该是很久之前在公元身上发生的,但不知为何竟在她的眼前重现。
言儿姑娘不住地蹬踹,公元狠狠地抓着她,一副睥睨众生的冷漠。看着那个公元,七叶浑身上下都感到冷。虽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是她无力阻止。
“浑蛋。”七叶突然感觉自己鼻子一酸,她埋下了头。
言儿姑娘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居然是他亲手杀了你……”七叶攥起拳头,抬起头想要放声喊叫,然而眼前的景致忽而再次大变,又是一阵眩晕袭来。
她睁开眼,脖颈绞痛,而刚刚那个扼住自己脖子的人正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他猛然松开七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咳作一团的七叶。
七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慢慢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原来还站在铺子里。
“我刚才……”七叶虽然气都喘不匀,但脑子却依旧灵光,“我刚才看见的是……是你的记忆?”
公元难以置信地看着七叶,她居然从他眼中读到了记忆,虽然只是巧合,但是……他冷静下来,想要走上前去。
记忆忽然重叠,七叶摸着脖子怒喝:“不要过来。”
“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亡妻。”七叶冷笑道,“那个女孩儿,那个叫言儿的女孩儿,是你杀了她!什么亡妻,可笑至极!”
公元冷冷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目光平静:“是。”
想起相处的这些时日,想起自己心下不知不觉的那些悸动,那些以为他待自己的不同,以为他……羞耻难当,七叶颤抖着手,将簪子从头上拔了下来,长发如瀑布倾泻,她冷冷一笑,将簪子远远地抛向黑暗之中:“她的簪子,你并不配。”说完,七叶转身跑进了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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