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彼岸花-《九灵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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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太短。
窗外雷雨交加,一直到清晨才小了些。公元没有打伞,浑身湿透,站在魂灵来来往往的老巷中央,青浑的烛光铺洒,笔直的身姿,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白。
他想起三天前的对话。
“不同的目的,却是为了同一个人,况且同为神族,这个忙只有我们能帮得了你。”
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晌午,弼在七叶额间轻轻点上一吻,随后在客栈门口化作白猫,闪身不见了踪影。七叶独自一人回驿缘阁。一整日没有回来看铺子,原以为远远便会看见扇童怒气冲冲地端着扇子坐铺子前。出人意料,看铺子的是黄衣姑娘。
“辛苦了。”七叶对着黄衣姑娘点点头。白光闪过,台子上多了两把纸扇。她将扇子收好,刚刚准备要坐下,眼前出现了一个赤红色的身影,长长的发丝散落下来低垂到腰际。
是弼。他刚刚明明往北边去了,没想到居然悄悄又返了回来。
七叶心中羞涩又暗暗好笑,却不知不觉想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她忍住想要抬头看他的冲动,只是干着自己手中的活计,整理货架上的东西、木柜上的笔墨纸砚,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她干脆坐下来,一点点漫不经心地磨着墨汁。一直磨了将近半个时辰,木柜前的人还是没有要主动说句话的意思。这倒是奇了。终于,勉为其难地放下了矜持,七叶佯装吃惊地抬起头。
“哎,你刚刚不是说还要……”话还没说完,眼前人抬起头,低垂的乌黑长发散开,露出万年冰川样平静的眉眼和温润儒雅不带半点儿笑意的脸。
“公元……”七叶感觉自己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盘好的发髻,洁白如雪的衣裳,不爱笑的富家公子模样,可是现在眼前的是……不伦不类。
公元直接绕过她,绕过木柜,头也不回地向铺子里走进去。七叶鼓起勇气追了进去:“公元!”
公元脚下顿了顿,没有回头。
“之前的事……”
公元打断她:“我发过血誓,所以欠驿缘阁的我回来还上。”
“其实,昨天晚上弼告诉我,血誓还有另外一种解除的方法。”七叶追上去。
公元转过身,嘴唇动了动,就在这时,后园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大风忽然从外面刮了进来,“砰”的一声,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摔下来的声音。这风,是扇童!七叶心中一沉,拔腿便向后院跑去。刚跑到门槛旁边,就看见扇童歪倒在石阶上,圆圆的脸上怒目横眉,唇角已经有血丝溢出。
“就是她。”身后传来尖细的、冷冷的嗓音。
这个声音,好熟悉,太过熟悉。莫说是活了几个二十年,就算是下了黄泉地狱,她也会记得这个声音——蜉蝣山的绿脸神。
“扇兄!扇兄!”七叶边呼喊着边抱起扇童,向铺子里冲去。
“拦住她。”绿脸神一声令下,倏然从房上凭空闪出八九个白绫遮眼的人来,齐刷刷地跳下,将她团团围住。这时公元赶来,见事不好,一闪身也进到了圈内,将抱着扇童的七叶护在身后,正对着绿脸神。
“如今世上因你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你就算心大,又何必费心思护一个将死之人?”绿脸神先是一愣,而后挖苦道。
“她不是将死之人。”公元冷道。
绿脸神冷笑,在圈外踱着步子。
“其实蜉蝣山带你走,是为了保护你。”这句话显然是对七叶说的。
“放屁。”七叶怒道。
绿脸神呵呵一笑:“你生的与此间人不同,能目视鬼神,幼时你没有父母、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人敢靠近你,只有在蜉蝣山,才不会有人欺辱你、唾弃你,把你当成邪祟,而且……”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将公元颇为玩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只有在蜉蝣山,这个憎恶你的人才无法杀你。”
公元的嘴角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翻起的掌慢慢放了下去。
“哼,”七叶从公元身后闪出,怒视着绿脸神,“我宁愿被他杀掉,也不会和你们走的。”
“哈哈哈!”绿脸神大笑起来。
“你会后悔的,带走!”一声令下,那些白绫遮眼的人像被驱赶的牛羊,向被团团围住的七叶压了过去。
“驱!”公元口中发出一声低吼,双掌反手向前猛然一挥,一道白光闪过,那些围上来的傀儡纷纷被击倒在地。但它们瞬间又接二连三地爬起来向七叶他们冲过来。
“左!”公元对着七叶大喊,眼中精光闪过,左侧的傀儡扑通通地倒地。
“嗯。”七叶点头,抱着扇童向那道被攻破的缺口冲了过去,可是只是几步的工夫,那些人便又站了起来,向她扑了过来。而这时,另一边的公元也已经被傀儡堵得严严实实。
七叶只得抱着扇童来回抵挡那些傀儡的拉扯和纠缠。虽然她也有两三下身手,但很快就要不敌。一只焦黑的手从身后扼住了七叶的脖子,狠狠一勒,她瞬间便感觉天旋地转,眼看就要晕过去,任人宰割。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温热的液体从半空流到七叶的头上、脸颊上。脖子上的手一松,七叶转头便是一拳,却发现那只傀儡的头上已经插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刃——望乡!
“多谢!”七叶欣喜地喊了一声,将刀拔起。眼前的傀儡忽地缩成了一大团黑气,被风吹散不见,连个渣儿都没剩下。
不愧是冥界之物,很有些邪性。
一刀一刀,求生的本能使七叶将一把匕首挥得风生水起,傀儡一个个化作黑灰,四散消失。
绿脸神终于忍不住了,他飞身上前:“望乡短刃,我倒是要亲自试试。”
“休想!”就在他伸手夺刀的那一刻,七叶怀中的扇童猛然化回原形。一把折扇飞起,展开狠狠一转。瞬间,整个后园子飞沙走石。绿脸神忽然眼一瞪,口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呼。”风停了,绿脸神倒在地上喘息,双手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鲜血顺着双手的指缝缓缓流出。
半空中的纸扇“啪”地掉落,重新变回孩童模样。
“扇兄!”
扇童脸色苍白,睁开眼,费力地点点头,嘴角已干涸的血迹重新变得鲜艳。
另一边,公元也已经将那些傀儡打倒在地。
“跑。”他飞身从那些傀儡身上越过,一把拉住七叶的手臂,两个人腾空而起。从房顶上飞过,跳下房檐,落到铺子前。
“驿缘阁已经待不得了。”扇童挣扎着直起身子。
七叶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但现在不是懦弱的时候,她伸手轻轻拍拍扇童,让他安心。
“蜉蝣山地神只是受了轻伤,很快会追上来。你们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公元命令七叶。
“那你呢?”七叶紧张地问。
“我在后面看着有没有人跟上来,快走!”公元催促道。
七叶咬了咬牙:“好!”她抱紧扇童,用最快的速度向巷子深处跑去。
公元目送着七叶的背影消失在了渺远的巷子深处,转回头,他举步向铺子里面走去。院子里,靠近台阶的地上匍匐着一个捂着脸的身影,血珠滴滴答答地流进土地。公元走上前,慢慢地蹲下身子。那绿脸神突然抬起头来,那张脸上嵌满着大大小小的石子,石子深深地陷进血肉中,情景让人不寒而栗。
“看。”是个女子的声音。绿脸神的手颤抖着在耳后摸索,然后猛然一揭,整张戴着油彩的假面具连着石子、皮肉被狠狠撕下,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女子的脸,脸上满是血坑。
“啊!我的脸……”绿脸神痛苦地哀号着,泪水混合着血水流下,“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演的戏,你可还满意?”
公元平静道:“你是蜉蝣山的人,我们说好了只是交易,至于你付出的代价,并不是为我。戏不错,我会履行交易。但你也有承诺,不要告诉她。”
绿脸神凄然一笑:“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
“那就好。”公元站起身,准备离开。
“不过我倒是好奇,”绿脸神突然叫住他,“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纵然有扇妖,有弼君,只要没有血誓的牵制,他们也统统不是上神你的对手,你完全可以亲自动手。”
公元愣了一下,平静道:“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绿脸神低着头发出一声冷笑,没有接话。其实她这冷笑的模样更符合她的气质,而平日里低眉顺眼、温婉贤淑、带点儿小心思的女子不像她,更不是往日的慕容姑娘。
“终于,已经是最后一世。”公元的言语中带着难掩的轻松。
二
七叶抱着扇童跑了很久,终于累到再也跑不动了。四周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些人家、商铺,都是没有见过的生面孔。扇童受了伤,需要休养,现在须得找个客栈住下。她四处张望,只见不远处的一家铺子前摆着木桌和长案,上面铺着白白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是在晾晒被褥。应该是一家客栈。七叶喘着粗气,打起精神向那个地方跑去。到了门口一看,那白东西原来并不是被褥,而是大大小小的书简,字画边角被坪石压住,铺得到处都是。
七叶抬起头,匾额上是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铜书馆。难道这是一家书阁?没等她走进去,从铺子里迎出一位老者。老者须发皆白,但眼神极其清明,脚步也利索,完全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青姑娘。”老者上前对着七叶略微一颔首。
青姑娘,七叶吓了一跳,从来没有人在烛巷叫过她“青雉”。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者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摇摇头:“老朽并不知姑娘名讳,只是见姑娘一身浅青,便冒昧称呼青姑娘,多有得罪。”
“无妨,无妨。”原来是这样,七叶松了口气,“我原本也是姓青。”
“里面请吧。”老者上前引路。
七叶本来只是路过,并没有打算真的进去,但是被这一请,不进去倒是感觉不好意思,没奈何也就走了进去。虽然外表不起眼儿,但是走进来才知道,真的是好大一间书馆。
堂中相向的两面墙上对立着两个五六人高的巨大木架,木架上层层叠叠地摆满着书册。眼前方方正正的几案上,用一块白色的布料遮着一物。老者将那块白布掀起,七叶好奇地去看,原来是一面青铜镜。
“这么多书!”七叶从心底里发出感慨,不过可以肯定这老者必然是妖无疑了,要不然放得那么高的书,没有法术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取不到的。
“老朽这里书虽然多,但是只认有缘人。”老者摸了摸胡须,和蔼道。
哦?七叶好奇地随手在身边的架子上挑出一册来。
“《怪史杂谈》。”她翻了两下,却都是空白页,整本书竟然除了名字没有一个字。
“这本书与姑娘无缘。”老者叹息。
当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怀中的扇童已经深深地睡了过去,七叶干脆将他放在一边的椅子上靠好,脱下外衫给他披上,而自己则开始认认真真地审视眼前的书架。《春忧夏患》《丰庆》《露坛》《少小回乡》,接连看了好几本,竟然没有一本书是和她有缘的。她慢慢在木架前踱步,忽然发现了一个很小的细节,就在每一本书的尾页都有着一方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见的小小印章:
爱别离。
求不得。
怨憎会。
五阴志盛苦。
每一本都各有不同,倒是有些禅味。七叶更加来了兴趣,一本接一本地翻看下去,找了好久,终于在一本叫“端年史志”的书中看见满满的白纸黑字。七叶顿时心中大悦,干脆随意在地上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细细地读那本书。
说是书,其实不过是几十页而已,大意讲的是前朝末代太子妃的故事。
那太子妃本是丞相之次女,姓名端年,家中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因为家族受当朝局势所迫,不得不将长女送进宫中做太子爷的正室。奈何长女已有了心上人,是个姓郑的邻家哥哥,为了这个心上人,端家长女一哭二闹三上吊,竟然最后就把自己闹死了,于是端年便理所应当地补上了姐姐的太子妃之位。
与姐姐的刚烈不同,端年性子内向懦弱,在家里的时候她有个从小便出现在身边的“守护神”,传说是别人都看不见,只有她自己能看见,每每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出手相助。原本在后宫那种地方少不得受气,但太子偏偏是个爱她这种性子的人,处处维护,处处帮她挡掉宫廷里的毒牙。
传说端年对着自己那个别人看不见的守护神有着特殊的情愫,所以就算太子十分宠她,她也始终和太子保持着距离,但是这却不影响他们成为宫中难得的佳侣。本以为这样就能安安稳稳地活一生,谁知道就在这时,这位端太子妃居然在后宫里被太子恰巧撞见和一个白衣男子茗偷偷缠绵。茗被打死,太子妃被打了二十棍,连养伤加禁足一共八个月,从此之后地位直线下降。据说连小太监都会骑到她的脖子上来,压她一头。
之后不久老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太子妃没有当上皇后,而是成了端妃。三个月后,皇上娶了当时礼部尚书的幼女并立为皇后。之后的故事就更像是戏本子,成了端妃的端年在皇帝大婚的当晚,一身正红突然闯入新房,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叫人把她打出去,而是当着新婚皇后的面儿,两个人抵死缠绵一整夜。第二日,皇后被发现溺死在了后花园的小溪里。
自此之后,一代贤明圣君突然变得独断专行,甚至不理朝政。于是乎大臣便断定端妃乃是祸国的妖妃,联名上书要将此人处死,但皇帝却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继续我行我素。终于,像所有的朝代一样,外敌入侵,臣民起义,内忧外患狠狠地压向这个本就气数将尽的王朝。
燕兵进关,还不满而立之年的皇帝抱着传国玉玺从铭楼纵身跃下,而端妃则是在皇帝预先为自己设的灵殿里被自己的守护神从脖子后面插进了一把匕首,死在了皇帝的灵位前。
这本书是按照史官纪实的模子写出来的,语言平实,没什么修饰的辞藻,甚至没有一点儿关于人物心理想法的猜测。合上书,七叶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有着很奇怪的感觉,书中应该是少了点儿什么。她又翻了一遍这本书,突然发现她漏看了书中的一句话:“端妃误国虚也,实乃郑、茗、鬼氏一人误国。”
鬼氏是这本书对端年那个守护神的称呼。
七叶反复读了几遍,郑、茗、鬼氏者应当是三个人,但是书中却摆明了说是一人,所以,郑、茗、鬼氏者其实根本就是同一人!
七叶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人先是端妃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守护神,然后又变成了端妃姐姐的心上人,导致端妃姐姐甚至因此殉情,后来又和端妃宫内偷会,导致端妃失宠差点儿被打死,他自己则假死,端妃又因为他的假死伤心欲绝对末帝投怀送抱,导致国灭,国灭后的端妃也被这个人杀死。
七叶想得头皮发麻,真是很奇怪的故事。
七叶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去看那上边的小印章。出人意料,这本书并没有印章。她来回翻了翻,也都没有找到。无奈之下她又打开了另外一本书,这本书和刚才那本书相隔很远,但也是有字的,这本书叫作“言儿姑娘传”。
言儿姑娘,好熟悉的名字。七叶差点儿要叫出来,言儿姑娘就是她在记忆中看见的公元的前妻啊,而这本书居然就是为她写的传记。
“呼。”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七叶抑制住指尖的颤抖,翻开了书册。
依旧是史官的笔触,从言儿姑娘的出生到亡故,时间串联起一切。
言儿姑娘大概是在燕初的一个春日出生的,家里虽然算不上大门大户,但世代书香,家底儿殷实。战乱年代为躲避兵荒,言儿姑娘家躲进白山州孟县的一个小山沟里,在那里一直长到八岁。她就像一匹根本套不上缰绳的野马,每日里全然不顾女儿家的形象,在外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农家孩子翻墙、爬树,甚至偷鸡摸鸭、放火烧山,简直“无恶不作”。爹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是全然无用,只能任凭她胡闹。
十一岁那年,娘亲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全家的希望一下子都转移寄托在她弟弟身上了,从此随她闹,再没人去管教她。言儿姑娘的弟弟也果真不负众望,才智超群,而没人管教的言儿姑娘渐渐被遗忘,人们提起她的时候只会称呼她野丫头,她的心理渐渐产生了变化。
那一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她偷偷带着自己的弟弟溜出了门,整整三天没有回家。后来,人们终于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了趴在树杈之间晕厥过去的言儿姑娘,而树下是半个被咬的血肉模糊的头颅,正是言儿姑娘的弟弟。言儿姑娘被接回家,数天之后终于转醒过来。待人问时,她只记得是自己带着弟弟去后山林子里玩儿,碰见了邻居家的林哥哥。林哥哥上山砍柴,不巧正遇到一窝虎仔就给掏了,碰见言儿姑娘就顺手送了她一只。结果没想到林哥哥走后便来了猛虎,言儿姑娘和弟弟爬上树躲避,之后她就不记得了。
造孽啊,言儿姑娘的爹娘每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但奈何人死不能复生,言儿姑娘又受了惊吓,她爹娘只得忍住悲痛哄骗她说弟弟被猛虎叼走,生死不明。
林哥哥,七叶皱起眉头,这里的林哥哥是看着言儿姑娘从小长到大的邻居,两人感情非常深,书里有写很多时候言儿姑娘真的把他当成亲哥哥看待。
在这件事之后林哥哥突然消失了。而言儿姑娘背负着内疚和愧责,看着一夜白头的爹娘,她的脾气和心性一下子就收敛了很多,竟然也开始安安静静地习练琴棋书画。不学不知道,一学才知道她竟然也是天赋异禀,不到两三年的时间,已经粗通书画,能吟诗作对,最重要的是弹得一手好琴。村子里少了一个混吃混喝的女魔头,多了一个琴音招凤的才女。
在她十七岁的那一年,她爹收下了城东梁家一大户人家的聘礼,将她许了出去,婚期定在正月二十。可是就在正月二十一那日的晚上,言儿姑娘家和梁家突然同时起了一场大火,火烧得太快,几乎没等反应过来,人、房子、钱财都已经被熊熊火焰吞噬殆尽。
两家老小五十七口,竟然只有一个人逃了出来,那人就是言儿姑娘。
救言儿姑娘出来的人自称是白山州人士,因为幼时受过重伤,失去了很多记忆,爬到街头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长大,后来勤学中了举人,现在虽然还没有官职,却是乐得逍遥。
至于他怎么救的她,她却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虽然活了下来,但言儿姑娘的精神彻底垮掉了,每日不思茶饭,只是发呆。救他出来的男子看这情况,便经常找她说说话,防止她一时想不开。
最开始的时候言儿姑娘只是听,后来慢慢地开始有了一些表情。那男子告诉言儿姑娘,她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被猛虎抢走、离开双亲的事,他越来越能想象得到亲人的痛苦。
听到被猛虎伤,言儿姑娘竟然破天荒地开了口,对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两个故事讲下去,不知不觉地重合,好像有很多地方莫名的相像。言儿姑娘一问男子的年龄,正好和自己弟弟一般大。原来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巧合的事,言儿姑娘和男子都难以置信,两个人相拥而泣。
男子说,他现在的名字叫孟。
七叶垂下眼帘,想起之前看见的公元的记忆,此时的孟应当是白猫弼所化,而放火的肯定就是之前的林哥哥,也就是公元。
继续看书。在这之后言儿姑娘和孟两人相依为命。造化弄人,在遇见孟之后,许久不见踪影的林哥哥竟然也重新出现在了言儿姑娘生活里。不过林哥哥的再次出现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儒雅和风度完全被嘴角的冰冷掩盖,像鬼魅一样缠上了两人,不断地找着机会想要两人的命。
言儿姑娘不得不和孟不停地搬家,从一个州到另外一个州,从燕北到燕南。
“年逾,亡三千余里。”七叶轻轻地念出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杀一个小姑娘,公元真的是不遗余力。
七叶将书页向后翻动,目光飞快地掠过。果然,后面那些都和之前她在公元记忆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言儿姑娘最终还是死在了林哥哥的手里。
七叶将书翻到最后一页。这本是有印章的,但是印章处一团模糊,像是盖上之后又被刻意地用指头抹乱了。但细看,还是可以看清的。房间里的光线实在是太过昏暗,她将书册拿起来,向门口走去,可是一见着阳光,泛黄的书页上突然就蹿起了一溜火苗。七叶吓了一跳,连忙用手去扑,这一扑倒是真的扑灭了,但那一块却留下来一条焦黑的痕迹。
“和门外的字画不同,这些书都不喜欢到外面去。”背后响起了老者的声音,“所以我把他们留了下来。”
“这……”七叶吐了吐舌头,实在是不好意思。
老者接过七叶手中的《言儿姑娘传》,笑了笑:“不过,这本书既然与你有缘,那今日这一烧也是它的劫数。”
老者转身向后走去,他伸手从一边的木架里挑出了一本书,叹道:“缘起劫至,劫为缘始,缘劫本就从来不曾分开。”
那是一本很厚的书册,老者当着七叶的面打开。七叶瞥了一眼,是有字的。
“《孽俾录》。”老者将书册托住,口中暗暗念叨,那书册开始哗啦啦地自己翻动起来。
老者道:“千年之前,金朝开国皇帝永在攻破当时的夏都时,曾屠城三十六座。此大凶之事触怒了天庭。上方有仙人献计,在各处海岛仙山选出了十二位前缘未了的神女,放她们下界为伶人,秉绝色身姿,祸乱大金后宫,待任务完成便重回各处,总共用了八百多年才了了这番罪孽。待最后一位神女归位之后,天帝命人建造了伶灵谷,将十二张神女画像供奉于谷内。又过了大概一千多年,当时的彼岸女君不小心将灵谷中一位神女的画像碰掉,落入封坛的池水中。十二位神女结缘再次触发,重新投入凡间。彼岸女君不知因果,内疚至极,决心下凡找寻,正巧得遇无垢上神。上神愿协助她,二人共同化身普通人,来人间寻找,这一找就是三百多年,而这本书讲的就是这三百多年的故事。”
老者袖子轻轻一挥,书便飞向七叶怀中。不过就在那本书触碰到七叶手臂的一瞬间,所有的字都消失了。老者表情里有一点儿惊讶,他摇摇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他一挥手,书自动合了起来,向架子上飞去,连飞了两次都撞到了别的书册,又飞了回来。老者摇摇头,只得踮起脚尖亲自把书塞了回去。等他回过头去,发现七叶正慢慢向青铜镜走去。老者的从怀中掏出一方帕,一甩,帕子腾空飞起,飘到铜镜上方飘然落下,将镜面盖了个严实。
七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老者。老人摇摇头:“这镜不是凡物,恐损你运数。”
是这样,七叶笑笑。
“不过……”老者走上前,伸手向铜镜后面摸索了一番,取出另外一物。七叶定睛细看,是一本书册。
“这是这里唯一一本没有名字的书。”老者抚摩着书皮,目光炯炯。
“没有名字?”七叶喃喃道。
老者将书递给七叶,她接过翻了几页,是有字的。书翻到最后一页,出乎意料,这本没有名字的书竟然盖了四个印: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志盛苦。
居然这么多?她开始好奇这里面的故事了。可是当她向前翻动的时候,却发现有好多页都被烧出焦黑的痕迹,看来曾经有人把这本书带出去过。再看那扉页上面依旧是有几句偈语:
岐山起乱,乱世生玉,玉成王业,业业为孽。
没什么美感的话,而且晦涩难懂。不过因为最近听了太多和玉有关的事,七叶的第一反应便是此句讲的应该是传说中的岐山美玉,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七叶自言自语道。
老者显然没想到七叶能一下子就猜中,笑了下,说:“是,也不是。其实这句话说的是祖谷岛的岛主——无垢上神。他本是岐山一块美玉,机缘巧合之下被岐山王所获,雕琢打磨,成了开国玉玺,后来又被当成历代相传之玺。帝王将此物奉若奇珍,国之重器,此玉本就有些根源,身处皇宫,日久便生出灵异,修持了千年得了人形肉身,虽然不是仙胎,但最终也得以正果,飞升上神。”
“那位上神如今身在何处?”七叶问道。
老者摇摇头:“本体流落凡间引得世人为他尸横遍野,而上神自己则下落不明,无人知晓。”
“之前还说过无垢上神为助彼岸女君下凡三百余年,如今凡间出了这样的大事,他竟然避不出面,那必然应该也有些缘由。”
老者点点头。
这书里写的大概应该就是无垢上神所经历的历朝历代的世事,七叶着实感兴趣,还想继续看下去,但一边的老者已经将她手中的书册轻轻抽走:“天已经要黑了。”他指指外面。果然,已经没有阳光透出来了。
“此地对你来讲已经不应该再久留,往前面走几步就是一家客栈,你可以带着那个娃娃去那里安歇,老朽就不送了。”老者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七叶连忙答应着,上前抱起一边的扇童。扇童虽然还在昏睡,但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发出轻微的喘息。
“告辞。”七叶躬身谢道。
老者微笑着点点头。
或许是错觉,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小风从门外吹进,将铜镜的绢布掀起了一个角,就在那一个角的位置,一片白色的裙摆一闪而过。
七叶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假装没有看见,离开。
三
离书馆几步的位置真的有一家客栈。七叶抱着扇童走了进去,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一边的方桌上趴着一个打瞌睡的小伙计,她上前把他推醒。
“打尖?吃面?”小伙计猛然惊醒,脱口问道。
“住店。”她飞快地回答。
“乾字四号。”小伙计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眼前。
“多谢。”七叶一把将钥匙夺过。小伙子一愣,显然是没见过这么凶的姑娘。
“如果有人问起,千万不可说出去。”七叶眼睛眯起。她眯起眼睛的时候大多是极其认真的状态,而且目光也变得锐利,使人不寒而栗。
“当……然。”小伙子心中大惊。坏了,这人怕是结了仇家,来此躲避,不由得结结巴巴起来。
“他不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突然出现的男子长发及腰,一身火红的披风,歪着头,手搭在女子的肩上,嘴角一边高高地扬起。
弼趴在七叶的耳边,用罕见的严肃语气飞快道:“走,上去说话。”
“我今日一早便去巷口和赤叶林打探,附近的店家没有人见过什么绿脸的人,没想到他们竟然直接找去了驿缘阁!”走到楼上的房间,将门窗锁好,弼从七叶手中接过扇童,边说话边仔细地为他检查伤势。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显然使用的是仙家法术,似乎有人曾以妖力助其调息,所以现在的扇童只是昏睡,并无大碍。
“没有经过巷口和赤叶林,他们是如何进到烛巷的?”七叶急道。
“从冥界,我们之前走过的那个地方。”弼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其中恐怕就有鬼差的授意。”
“冥大人和明大人?”七叶惊道。
弼点点头。
“为什么?”七叶不解。
“不过也不一定,”弼又摇头,“他们既然当初同意收留你,那必然就不会出尔反尔。”
“那难道是……”七叶想到了想要自己性命的公元,但回想起刚刚公元为了自己不惜和同为神族的人反目为仇,就算他想要自己的性命,也断然不会借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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